睡庙,

指的是到人烟稀少处找一座寺庙,

席地而卧,无所事事地睡上一觉。

2011年开始,艺术家梁硕

和艺术团体“掉队”的小伙伴迷上了睡庙。

那些庙香火冷清,

有些已经成为一摊废墟,

有些只有口口相传的模糊地点,

它们在野外自生自灭。

梁硕带着学生夜宿竹林寺

登上头其村无名寺庙

这桩看似无意义、没效率的事,

让梁硕获得极大的平静与快乐。

他闯入了一个生活在都市文明的人无法想象的世界,

混乱、失序、自然生长。

壁画上世世代代的人留下的痕迹,

残垣断壁上用瓦片盖起的小庙,

大山深处唯一的孤独的守庙人……

那是最民间和草根的生命力。

一路穿越河谷、盆地、平原

9月底,梁硕开着他身经百战的斯巴鲁旅行车,

带着他央美雕塑系的学生,

沿着桑干河从北京走到源头,

这是他上课的方式。

我们在张家口涿鹿县追上了梁硕,

和他们一起爬山访古睡野庙。

自述:梁 硕

撰文:洪冰蟾

河北阳原开阳堡 2014年

我对世界的感受、自我的认知,很多来自游山探野睡野庙。

2007年,我在一个叫“掉队”的团体里,自娱自乐地做艺术游戏。后来大家越来越懒,行动力越来越差,逐渐从“掉队”中掉队。我和另一个同伴想,是不是要弄个事情让大家没有心理负担地参与。

睡觉最好,睡觉最轻松了。去哪儿睡呢?寺庙应该挺舒服的。

河北蔚县重泰寺 2016年

北京昌平延寿寺 2011年 夏彦国拍摄

一般吃完午饭之后,碰到一个地儿,住持比较友善,我们就可以留宿。天气好的时候都不用带帐篷,一个瑜伽垫就够。

果然大家都愿意去,因为什么都不用干,没有任何压力。后来睡庙成为“掉队”延续时间最长的一项活动,有过五六十次。

看到龙泉寺就兴奋起来,“全是喜欢的。”

此刻我坐在龙泉寺的残垣断壁上,今天上午原本要去的两个庙,一个和网上的信息相去甚远,一个导航的地址上什么都没有。刚好朋友发来的一张附近寺庙的照片,我嗅到一股“荒气”。

庙有各种各样的气息。有的是老气, 一看就是有老东西;有的是渣气,特别艳俗,特别混杂;有的是庸气,可能花了不少钱,修得规规矩矩,但里面充满被安排好的平庸。

孤零零的小庙,庙旁一口泉

龙泉寺在河北涿鹿一个村子的后山上,车子开到山脚,再步行翻过几座小山包。其实我不知道能见到什么,但越往山谷里走,兴奋感越强烈。

眼前是一个山包,纯粹的一个形状,一棵树都没有,山根一座小庙,庙旁一口泉,泉水清澈,上盖一间铁艺的小亭子,村人还用水泥粗糙地堆了一条龙,用干树杈做龙须。

人们在废墟上用砖块盖小庙

在更远处的山包上,我们找到龙泉寺的遗址。从前的建筑已经彻底消失,唯一还在的小农舍,里面供奉着神像,曾经可能住着守庙人。门前有几块残碑,其中一块是明朝时转让这块土地修庙的地契。

屋后有一棵松树,树下散落着人们用砖头瓦块堆的小庙。苍苍莽莽的山谷是如此安静,唯有不间断的佛乐从一个莲花形状的太阳能播放器里传出来。

河北阜平石佛堂 2015年 夏彦国拍摄

河北阜平石佛堂 2015年

国内的寺庙从处境上可以分为三类。第一类,既是文保单位又是很火的景区,世世代代受人保护,有权力和资本加持。第二类它是文保单位,只是香火不旺。

我觉得它们都缺点东西,很多人都围着参观,这个时候我不需要靠近去了解什么。通过已有的公开信息,足够了。

龙泉寺属于第三类。它们不是文保单位,香火不旺,人烟稀少,有的甚至没有名字,没有图片,只有一个口口相传的模糊地点。它们在荒野里自生自灭,但往往最容易击中我。

山西山阴烟霞洞 2016年 邓爱国拍摄

对于生活在都市文明里的人,怎么能想象得到这么一个地方呢?

在贫瘠的土地上,远看荒无人烟,凑近一看,原来有生命。这种活着,不是生龙活虎,是刚好活着,处在活和死之间。假如附近的村落被拆迁,村人不来供奉,可能这一切就不复存在。

2009年开始,我在中央美院雕塑系做老师。上课的话,主要带学生出去玩,其实是无奈之举,因为在教室里确实没什么可教的,无外乎就是艺术史的知识和一些个人经验。

有点像菜被炖熟,没吃完变成剩菜,接着再热再吃,早就不是最新鲜的东西。别人的经验不一定可靠,如果不去质疑,忽略自己的体验,大家很容易盲从权威。

在最原始的环境里教学

我想延续“掉队”的睡庙活动,带学生去最原始的环境,看东西是怎么长出来,遭遇怎样的现实,到底是什么滋味,这是书本里没有的。当我们走在旷野里,所有的感知都是新鲜的,不是道听途说。一切都很难有直接的结论,常常需要琢磨,用内心的需求去填补莫名的东西。

这种身体在场的体验,这个时代里,是稀有的、行将被灭掉的一种存在。

夜宿竹林寺,在通道里扎起帐篷

这趟行程是沿着桑干河,从下游的北京门头沟三家店村出发,一直上溯到位于山西管岑山的发源地。我们一路上遇到很多庙,睡的第一座叫竹林寺。

这是我第三次来这,在睡过的庙里,它给我的印象特别深。为什么老说这个地儿呢?

竹林寺正门

竹林寺位于桑干河北畔的青元山上,处在晋冀蒙交界,也是游牧和农耕文明的交汇地带。通往竹林寺唯一的路是一条河谷,四五公里的距离特别漫长。

起先是弯曲的河流冲断面前的路,我们背着很重的行装,数不清跳过多少次河沟,鞋子裤子都湿了。逐渐地,手机没有信号,天色暗下来,只好硬着头皮往前。好不容易开始登山,山势异常陡峭,所有人像蜗牛一样爬上山顶。

寻庙路上,河流冲断道路

这里就像一个空降到山顶上的寺庙,周围都是荒山和石头,看不到几棵树。一进入寺院,突然变得安静,阻隔外面的风沙,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感觉。我们在寺庙的通道里搭帐篷过夜, 听着低吟的佛乐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入睡。

竹林寺内部景观

这是一座全神的庙,只要老百姓需要拜的神,这里就会出现,正殿是弥勒,侧殿环绕是十王地狱,观音、关公、牛王马王,以及很多看不懂的神。寺里有32通石碑,最早的一通是明朝万历年间的。壁画从明代一直到当代,题材风格非常丰富。

一般寺院的格局是中轴左右对称。竹林寺的空间不太一样。因为它盖在山顶,为了节省空间,它没有院墙,也没有成规模的院子,只有一排排像窑洞一样的房子,一个窑洞就是一个殿。

穿过洞口,一步一景

院内的小径四通八达,通过窑洞的洞口,从院落穿到院落,每拐弯一次,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景观。一边是壁画,一边是拱门外的远山,不同的季节来,看到的景象也不同。有点像任意门,像超现实空间。

清晨,雾中风景

竹林寺盖得讲究,建筑工艺很细致。我们负重登山,已经耗尽体力,设想当年,这么大的石料、木料要从山底运上来,几乎不可想象。有了身体体验之后,就知道盖这样一座庙的难度有多大。

再仔细看,寺院里并不是一片狼藉,被打扫得很干净,有人时不时上来吗?这人大概率是个老人,往返四个多小时的山路,只为打扫一座荒庙的老人,是个什么样的人?

在月光下散步

游山探野最让人难忘的,就是能偶遇山河褶皱里的人心。人类都是从山河里走出来的。时代越来越快,也许将来会跑出地球,这个我们生发的地方反而是荒落的。

社会这台大机器,每个人无可避免成为小零件,生活在效率的要求里,于是我们会想走直线。可是山河里没有直线,从高空看,犄角旮旯互相挤压互相遮挡,我们必须走一条很长的弯路,效率不高,但是美。

北京延庆花盆村关帝庙 2014年

我们从小被教育要出色,要成功,要安全,可能一生追求的都是这些。可现实怎么会让我们一直得逞呢?得逞不了就会感到焦虑。

像我们找庙,计划中的一无所获,偶得的却是惊喜。这种意外无关效率,无关目的。当然,离开山野之后,还是要回去做小零件的,但心态变了。

《城市农民》 真人等大 青铜\玻璃钢 2000年

我出生在天津蓟县的一个普通家庭,后来到中央美院雕塑系读书。当时望京跟现在完全不同,还是个城乡结合部,我租房的邻居都是来北京打拼的外地人,在学校里给我们复制雕塑的也是外地民工,所以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个人群。

我想我跟他们的心理状态差不多,出生在农村,到大城市生活,挺边缘的,我的毕业作品就以此为题材。

2000年初,国内刚开始有艺术市场,我赶上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刚一毕业作品就卖得挺好的。只是我一直没有走上职业艺术家的正轨,没有走进一个好的循环。打个比方,你至少得混点场子吧,该见的人得见,该去的局得去。对于经营自己的职业生涯,我是不耐烦的、半推半就的,总感觉它影响了我专心琢磨真正有意思的事情,这可能由我的性格和态度决定的。

《一洞五天垃圾桶》 亚麻布上丙烯\铝合金窗帘轴 2019年

另一方面,我开始质疑学院教给我的那套方法,算是自我觉醒,我索性不做了。跟周围的同行相比,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。

相对学院,民间野生的东西更吸引我。那些业余的素人艺术家,他们都是光着脚的,没有受过良好的艺术教育,没有什么现实条件,为生存努力,工作的过程充满了模仿和失控,对我们这种所谓科班出身的人来说,显得非常混不吝。这种混不吝有直接生动的特质,我们称之为“渣意”,这个“渣意”给了我很足的营养。

所以我的微信名就叫“梁大芬”,来自深圳的大芬村,仿造世界名画第一村,我最近也正在学大芬村工匠作画的技巧。

《费特13号》 现成品 135*93*200(厘米) 2012-2018年

《费特18号》 现成品 294*94*130(厘米)2018年

《费特》系列就受到“渣意”的启发。我经常逛小商品市场,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日用品。我不考虑它们原本是什么功能,不借助任何工具和辅助材料,将它们拼接在一起。作品表面的样子是叵测的、混乱的、无厘头的,它们的制作机制却非常理性、严格,最终形成一个蛮不讲理的结果。这种反差就比较符合我在当下社会里的感受。

《女娲创业园》 现场装置 泥\水\木龙骨 北京空间站 2013年

后来我做了一些现场装置,比如《女娲创业园》《拓普欧乐居》《无隐禅院》。

一般的艺术创作逻辑是,我要去实现一个作品,需要多少钱,多大空间,周围的条件都是为了实现它而准备。我想试试反着来,什么样的现实条件我都接受,所有的限制都被当作起点,看限制里我能做出一点什么。

《无隐禅院》现场装置 画廊中所有可能的剩余材料 北京公社 2016年

无隐禅院就是利用北京公社(画廊)前一个展览的所有遗留物,包括空间格局、墙体结构、以及画廊里闲置的各种包装运输材料,花了三个星期搭建起来的。虽然之前有整体的计划,但实际施工是个不断应对意外、自我挤压的过程,最后发现做出来的作品是正常状况下我不可能想到的。

这些作品都无法长久存在,展览结束后它就被拆掉,变回垃圾,只存在于观众的印象里。

《小家》 天然山体\马赛克瓷砖 2023年

有时候我躺在庙里,想起一句话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像涿鹿的龙泉寺就是被“刍狗”了。它破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能。也许是打仗,也许没有住持管理,也许是有人把石头拆去盖桥修路。它的命运从来无法被保证。

梁硕给头其村的无名寺庙起名“庙坚强”

竹林寺也是被“刍狗”的,现在的屋顶上有不知道是谁垒的一些小庙。我刚才也垒了一个,十分钟就能搭出一个庙,我叫它们“人人庙”。

在残垣断壁上,用碎掉的砖头瓦块, 每个人都可以瞬间重建一个庙。有的用三五块砖,有的用十几块,最简单的就是一块瓦,上面系个红绳,一块瓦就是一个庙。如果我们有一丝崇敬之心,心里想供什么就在里头供什么。

它是如此自由,不需要权力和财力和任何大的力量。它对物质的要求很低,但无碍它作为精神象征的存在。

即便日后它被“刍狗”了,没关系,不就几块砖嘛,还有后来人,几分钟又立起来了。如果人的内心一直需要它的话,它就是永恒的。

下山之前,梁硕搭了一座人人庙

我们在龙泉寺的废墟边发现了野枸杞,一丛一丛结得茂盛,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里竟然还有能吃的东西,天地不仁,天地也有馈赠。这野枸杞,不管有没有人,它们就在这长着、活着。

睡庙资料图片由“掉队” 成员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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